九月最后一天的黄昏,我终于把课程录完。等走下实验楼的时候,才发现,时间太晚,已经被门房锁在实验楼里了。第二天,我躺在家里,什么都不愿做,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味过这么懒散的感觉。从报名参加MOOC众筹赛开始,我几乎再也没有享受过双休的滋味。说实话,好久没这么忙过,一时之间,还真是不习惯。
早先,MOOC学院和Openlearning联合主办的MOOC众筹赛的时候,联系到了我们团队的韦亮——他一直都打算在网上开一门SCRATCH编程的课程。稍作犹豫之后,我也加入了进去——平时和老婆时常会聊到李白王维,上课的时候也经常讲他们的故事,为什么不开一门这样的课呢?于是,我报名,在MOOC学院的社区里写了一篇自己的课程介绍。接着,暑假来临,我按早先的计划外出旅行。
回来之开始着手准备课程,这个时候才发现,早先把许多东西都想得太简单,唐诗这个东西,在平时的闲聊中,是很容易聊出点兴味的,即便就是上课的时候,聊聊诗人背后的故事,也容易吸引学生眼球。但一旦作为专门的课程,则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无聊。这事儿一度让我觉得非常郁闷,我发在MOOC学院里的那篇文章,可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无聊的唐诗教学来着。而现在的我,似乎将要成为那个我要攻击的人。
那个时候,恰逢Openlearning相关的负责人和我联系,并且发了一张课程要求过来,那课程要求我看了,居然与平日里进修学院的那些课程要求毫无二致。看到那些冠冕堂皇大而无当的要求的时候,我瞬间觉得异常反感,我直接回道:课程的内容,你们得按我的来,否则,我退出。
(拍摄现场图,图片由openlearning提供)
据后面那位课程负责人在微信上的反应来看,她到深夜也为这事夜不能眠——她可能没有想到,怎么会有人会对这些要求那么反感。如果让你难受,那不是我的本意。但是,现下体制内的教育,从形式到内容,到处都是漏洞——即便我也可能成为那个被我反对的人,我也坚持地这么认为。
其实,跟她提退出的时候,我的内心里真有那么一丝盼望:让我退出吧,别让我为接下来的课程郁闷,别让我成为我一直反对的那个人。但是,虽然她一直试图解释那套方式的合理性。但当我提出退出后,她马上表态:课程按你的方式来。
我叹了一口气,开始万般郁闷地准备课程。真是麻烦啊。
更何况,在众筹赛投票的过程中,我嫌原来的课题太复杂,将其改成了《唐诗简史》。真正操作的时候才觉得这样做的愚蠢,“简史”这样的题目,向来都是一些大牛用来表谦虚的词——想想史蒂芬霍金的《时间简史》和尤瓦尔赫拉利的《人类简史》好了。但是,事情一旦开始,便绝无半途退缩的道理,否则,连自己这头都说不过去。于是,一个月来,我将身边能找到的唐诗相关书籍重新翻找出来,又在网上查阅无数的资料。但越是翻找查阅,越是发现,我干了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。
唐诗这个东西,是很难做到从学术的角度,既能再现唐诗之美,又能生动有趣,还能严谨成体系的地来讲述的。后来,我不停折衷舍弃,最后心里终于开始慢慢明晰起来。
(《唐诗简史》视频截图)
然后,开始录视频。但盯着镜头讲话的感觉好傻,单就拉票的那段三分钟视频,我就录了五六遍。哎,头疼。接着,和Openlearning派来的技术人员见面——那是一个第一眼看来还像大学生的青涩小伙儿。后来才知道,人在清华学堂在线干了好几年,在网上学了一百多门课程,拿下的MOOC证书,都有五十多张,而且还是“在行”上的行家。只是,还是觉得像个青涩的小伙子——这大概就是体制内外人的差别。
然后,他看我录课,半晌不说话。等我停下来后,他毫不客气地告诉我:“朱老师,我觉得这里你可以这么讲哈。比如这个‘客巴西’,你可以提一句,同学们注意啊,这个巴西可不是踢足球的那个巴西……” “朱老师,这首诗就不用一句一句讲了,意思大家都知道……”我忽然觉得悲哀,教书十多年,现在被一小伙子教我怎么讲唐诗。
我说:“不对,这句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我说:“这一句,后面是有典故的。” “我丝毫不觉得讲‘客巴西’的时候,提什么踢足球的巴西有什么意思。我知道你的意思了。这样吧,我来给你讲讲元白刘柳吧,比如说这个元稹……”最后,我只得直说。 “元稹是谁?” “写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个……” 他摇摇头。 我说:“好吧,从白居易开始……”
然后,我对着他噼里啪啦说了大概二十分钟,他不再说话,睁大眼睛听我讲元白的情事和刘柳的遭遇。接着,他来了一句:“朱老师,你要火了。”我叹道:“火什么啊。”学中文的讲唐诗能到这个程度的不知道有多少。而且,我从没听说谁讲唐诗讲火了的。后来的交谈中,我才知道,Openlearning对课程时间的要求并不长,讲讲中唐的这几个人,时间也就差不多了。
我突然觉得轻松,这样的话,任务就轻松多了。但忽而又觉得可惜,可怜了四杰和陈子昂,更可怜了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——李白都不讲,这算哪门子的唐诗简史?后来,我们商量过后,又将课题改为《唐诗简史(中唐)》。其实中唐还有韩愈李贺孟郊贾岛呢,我在心里想。“不浪费,以后出书吧。”他笑着说。我不由又感叹:“哪有那么容易。”这次他认真地看着我,反问:“出书很难吗?清华的老师……”好吧,我选择闭嘴。
(网站截图,加入《唐诗简史》在线课程的同学们)
其实,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,好学,坦诚,不藏机心。与这样的人交流,其实非常轻松自在。那个周末的中午,他请我吃了碗炒面,然后打车去了虹桥。“不客气,咱花的是澳大利亚人的钱。”他说。他走后不久,在微信朋友圈发了几张照片,里面有课程中的一张PPT。他在下面说:今天又涨芝士了。
那是我对每届学生都会讲的一个段子。当我初次带着他们探讨传统文化的时候,都会告诉他们:我们的传统文化,向来缺乏逻辑与理性,比如这句“金钱如粪土,仁义值千金”就有逻辑上的问题,千金就是很多的金钱,既然金钱如粪土,那么仁义岂非值很多很多的粪土……他看到这个,觉得很有意思,拿着手机拍了下来。后来他给我提意见:“朱老师,你这张PPT放太久了,我都盯在这上面了,后面的我都没听进去。”
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段子,还是大一的时候,宿舍一个学长告诉我,那是金岳霖十来岁的时候就看出的逻辑问题。其实,唐诗里,比这个段子有意思的故事和古诗,多了去了。只是,却没什么人愿意听,即便,听众是拿了五十多张MOOC证书的“学神”。古调虽自爱,今人多不弹。罢了,都过去了,是船,总会靠岸,再美丽的维吉利亚号,也会沉入大海。人们不愿意听人讲唐诗,也未必见得就是坏事。
那么,课程视频的录制到此也基本结束,虽然麻烦,但至少,我又做完一项我已经开始的事情。在纪录片《制作<起风了>的一千个日日夜夜》中,白发白须的宫崎骏老爷子一边叫嚷着麻烦,一边却又说:“重要的事情,都是麻烦的。”
对啊,重要的事情,都是麻烦的。
(本文作者:朱春华,珠溪中学语文老师,上海市青浦区图书馆“创梦空间”项目和珠溪中学“站在巨人肩上”项目发起人之一。MOOC学院与OpenLearning组织的MOOC众筹赛获奖选手,在OpenLearning开设《唐诗简史》课程。) |